看到一大块黄昏扑向你
黄明昊散在床上闭了会儿眼睛，在心里校准了一下时间观念，赫然发现七月已经急冲冲跑到了尾声。
今年的夏天来势汹汹，还没打个照面，就忙不迭地卷着一股子热浪，狠狠地拍在人的脊梁骨上。人散成岸边的细沙，反倒是日子握不住人了。
巡演，站台，广告……一条条航线把七月的日子串起来晾着，晒成了硬邦邦的干。回想起来，尽是嚼不烂的硌牙。生活这个东西吧，真是谁都不放过。
宿舍门没有关紧，被走廊上的风恶狠狠地撞了几下，尖叫着自顾自地开了起来。工作人员的声音、队友的声音，垫着一点点风声，灌进了这个房间的空气里。有些朋友戏瘾没过足，正在浏览着自己的饭拍高清图笑得乐不可支，黄明昊不可遏制地想起自己那件不太合身的红色旗袍、裹了一晚上的厚重假发。热辣的灯光打过来，好像在舞台上蒸桑拿。
连一颗心也被蒸得软烂。
背景音乐是我永远记得，黄明昊也觉得自己的记忆力从来没有这么好过。短短一首歌的时间，他记得范丞丞笑得弯弯的眉眼，带出一点细小的纹路，在白炽灯下亮得像某一个晚上被水洗过的澄澈月光；他记得范丞丞的手指修长，骨节像玉做的那样透着温润的白，先是捏了捏春卷儿头顶的小包包，然后拎起一边的手机；他记得范丞丞瞥了一眼锁屏，忽然从无从知晓的某处窜出了一把尖刀，新开的刃紧贴着他的脊背。
于是乌云遮月，白玉微瑕。眼里的光胡乱跌了一地，指骨攥着撞出声响。
黄明昊有些不明就里，翻翻找找拿到自己的手机，一打开也被晃了眼。他才十六岁，远不够参透短短一段话的新闻背后成年世界的泥泞与深水，只知道空气逐渐变得粘稠，像是一滩和好了的水泥，如果不再搅拌就会硬化成一堵高墙。
而且墙上不会开一扇窗。
他尝试着张开嘴，被塞进一团灰，只能目不转睛地盯住范丞丞的侧脸。彼时他的脑海里突然迸发出许多大胆的字句，如同他喜欢在日光昏沉的午后看的那些日系电影的台词。
“丞丞……”叠字在江南人的嘴里念出软绵的味道，黄明昊微微前倾。虽然他还没准备好说些什么，但是已经下定了某个决心。这个决心比今年整个夏天的日头还滚烫，灼得胸膛到喉管一片干燥。
话音刚落，范丞丞就大力地偏过头来。他还顶着一头白雪公主的微卷短发，眼神却藏了一支箭。他的目光看得黄明昊发疼，锐利近在咫尺之时，范丞丞闭上眼睛，掐着黄明昊的下巴，扑了上去。
好烫。
巨大的火球奔袭而来，闯入黄明昊的口腔，点燃了所有的燥热。不知所措、惴惴不安还有很多很多的欲言又止，都融化在唇齿之间。黄明昊的手轻轻贴上他的脊背，半个身子就被范丞丞拦腰扯了过来，一下跌进满怀的痛苦当中。时光被扭曲成一个巨大的漩涡，从过去到眼前这一秒，都被撕碎搅拌吞进混沌的深海，不冒一点气泡。
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下，粉丝的呐喊呼啸而来，空气才重回黄明昊的鼻腔，发苦的感觉从舌根蔓延开。他用力地搂住范丞丞，把亮蓝色的布料拧出大片褶皱，像攥紧了一颗皱巴巴的心。
以后可不能再让你碰苹果了。
黄明昊抬手抚摸到白雪公主的蝴蝶结时，天马行空地想着。
因为苹果，亚当失去伊甸园，白雪公主陷入永久沉睡，范丞丞看到了所有恶意发狠挥过来的刀。
他把头窝进范丞丞的脖子里，贴着一下一下规律跳动的颈动脉，温热而安定……
再睁开眼的时候，门窗紧闭，窗外全黑了。黄明昊按亮手机屏幕，还没看清时间，就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得直挺挺地坐了起来。
“门没关窗户也没关，你就这样睡了。你是不是傻的啊？”是范丞丞，不知道坐在靠背椅上一言不发地呆了多久。夜色的伪装十分到位，他完美隐身在那里，房间的主人都不曾察觉。
黄明昊一边摸索着踩上鞋子，一边问：“坐那干嘛呢？吃了吗？”还没得到回答，又被人扑倒回床上。一片漆黑中范丞丞的额头猛地撞上黄明昊的下巴，疼得他眼眶立马就红了。闷闷的声音从下颚线传来，范丞丞轻吻着撞到的下巴，含糊不清地发问：
“我升级成功了吗？”
那天的气温不算太高，入夏以来难得温柔的一个傍晚。轻飘飘的云都泡进落日余晖里，整个城市变得懒洋洋了起来。范丞丞贴在练习室的墙壁上，影子被拉的好长好长，像个巨人一样横跨了整块地面。黄明昊的T恤全湿了，大字型躺在地上纳凉，眼睛一抬正对着大大的窗台。浓郁的黄昏大块大块地铺展开来，扑向范丞丞的后背、发梢。背光的范丞丞整个人都亮晶晶的，伸手捏住黄明昊肉乎乎的手掌，“我要成年了，添个新纹身怎么样？”黄明昊的眼睛眯了一半，轻轻点了个头，“你就去纹个升级18岁，更能打怪了！挺好！”
空气突然变得安静，意料之外没得到回应，黄明昊慢慢睁开了眼睛，下一秒嘴巴就被捏成了小章鱼。范丞丞的脸越凑越近，把他当成了个章鱼小丸子啃了起来。这是十七岁的尾巴，映着整片玫瑰色的天际，偷偷藏住的一个吻。
紧接而来的是航线之间不断勾缠，忙忙碌碌路过好多次高空，也再没巧遇过那样的黄昏。
人的一生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。
范丞丞还是范丞丞，却再也没有十七岁了。
真正把这个小框框落实到手臂上，已经是成年过后很久了。静脉动脉两大血管由此经过，那块小小的纹身仿佛把流经的血液通通升级，努力成为了不太轻松的成年人。黄明昊行程赶不上跟着看纹的过程，回来时候盯着看了半天，总结为一个字：酷！范丞丞笑着去搂他，纹身的位置正贴着黄明昊的尾椎骨，让人酥酥麻麻的火花不断刺激着神经末梢，烧得他直接软进眼前的胸膛。
那时候也不过半个月前，那时候他们都觉得长大可喜可贺。
感觉到他在失神，范丞丞含住他的下唇磨牙。黄明昊探了探抓住他的手，翻身侧躺着，一双眼睛在黑暗中亮得要把人灼伤，注视着范丞丞的轮廓。
“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要骂我。那时候我很认真，看了非常非常多遍视频学习表情管理，说不定做梦都在龇牙咧嘴。”
“你做梦本来就龇牙咧嘴。”
“呵，别污蔑我。当时导师们看练习、彩排，都夸我表现得很好。然后我就开始被骂了。可能因为我是中国人，可能不喜欢我的表演，一群我都不知道是谁的人，用我看不太懂的话，骂了一顿。”
“你真的升级了，因为昊哥很厉害。”
范丞丞去纹身那天没有掉泪。他只是共情能力很强，并非承受能力弱。可是在这个谁也不知道时间的夜晚，他却觉得小臂上火辣辣的疼，疼得他紧紧咬住了牙根，才把第一声哽咽锁在喉咙里。
他小时候还不知道什么是命，像所有刚接触这个世界的灵魂那样，无忧无虑。后来再大一点，已经能分辨得出一片聒噪中哪些人正在对自己议论纷纷。不是没有难受过，彼时他还只是一个孩子，对别人莫名的恶意感到委屈和不解，天经地义。很快他就明白了，最好连委屈也不应该有，那是让那些人得逞的标志。从开始管理自己情绪的那一刻起，他知道了什么叫做命运。范丞丞，2000年6月16日出生的这个男孩，注定要在风口浪尖行走一生。
直到现在十八年的时光里，每段经历都被明确分割开，记录下来。什么时候，什么地点，干了些什么事，线条分明。
而此刻，没人知道是几时几分，这个房间渺小到可以在人生地图上忽略不计，黄明昊就躺在他的身边，用透亮的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他。好像十七岁某个黄昏时候保存的那个吻，时间悄无声息地流淌过去，没人知晓这个夜晚的秘密。
范丞丞恍惚间看到那个午后的黄明昊，被涌动的黄昏围绕着，紧接着被一个巨人的身影笼罩住。那个人是范丞丞啊。
在还没成年时，早就已经升级了。
黄明昊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用了点力，把他从床上拖了起来，推着他的背要他下去，“好饿啊，吃饭吧！”房间的灯被按亮，走廊上也一派通明，黄明昊拽着范丞丞手臂往外走。
即使太阳大概已经落山好久，空气中的余温还没有散去，温温的风吹出人一身的轻快和躁动。
夏天真的没有走远。
-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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